浮屠秘演者，与曼卿交最久，亦能遗外世俗，以气节相高。二人欢然无所间。曼卿隐于酒，秘演隐于浮屠，皆奇男子也。然喜为歌诗以自娱，当其极饮大醉，歌吟笑呼，以适天下之乐，何其壮也！一时贤士，皆愿从其游，予亦时至其室。十年之间，秘演北渡河，东之济、郓，无所合，困而归，曼卿已死，秘演亦老病。嗟夫！二人者，余乃见其盛衰，则余亦将老矣！

【注释】　浮屠：梵语，指佛教。遗外：遗弃。间：隔阂。河：黄河。济、郓：济州、郓州，在今山东省。

夫曼卿诗辞清绝，尤称秘演之作，以为雅健有诗人之意。秘演状貌雄杰，其胸中浩然。既习于佛，无所用，独其诗可行于世。而懒不自惜，已老，胠其橐，尚得三、四百篇，皆可喜者。

【注释】　诗人：特指儒家经典《诗经》的作者。胠：从旁边打开。橐：袋子。

曼卿死，秘演漠然无所向。闻东南多山水，其巅崖崛峍，江涛汹涌，甚可壮也，欲往游焉。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。于其将行，为叙其诗，因道其盛时以悲其衰。

【注释】　漠然：寂然无声的样子。巅崖：山峰和山崖。崛峍（lù）：山势高峻陡峭。

庆历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庐陵欧阳修序。

【点评】　该文作于宋仁宗庆历二年（公元1042年）。欧阳修一生力辟佛老，认为“礼义者，胜佛之本也”。这也是文化史上值得思考的现象。即便像韩愈这样提倡避讳的人也有不少亲近佛门人士的经历。欧阳修说：“智谋雄伟非常之士，无所用其能者，往往伏而不出。”未能得志的石曼卿和入佛门的秘演都是“非常之士”，他们不为当时的正统观念所限制，人生的路径也非一般人所能理解。士大夫们虽在朝为官，但又往往留心这些“非常之士”，由此在“常人”的生活之外增添些许色彩。

文章是为僧人秘演所作的一篇序文。全文共分三部分。首段写作者结识了亡友石曼卿。文章一开始，作者先由自己当年进京结交当世豪贤写起。天圣四年（公元1026年），欧阳修随州荐名礼部，到京城应试，因此有机会结交当代的贤良卓越人物。宋真宗景德初年（公元1004年—1007年）到宋仁宗庆历初年（公元1041年—1048年），这四十年，为北宋全盛时期，所以作者称此时为“国家臣一四海、休兵革、养息天下以无事者四十年”。石曼卿为人开朗豪放，胸怀大志，然而他的才华和本领却因得不到世人的发现而无法施展。曼卿本人也不屑于世俗的名声，不愿去迎合世人的赏识。因此他便同一些平民百姓饮酒作乐，借酒浇愁。作者同曼卿交游，一方面是仰慕他的才华和为人，同时也是为了借机寻访“天下奇士”。这一段里，没有出现秘演的名字。但是秘演的影子，已经在字里行间隐隐可见。从那些“伏而不出”的“智谋雄伟非常之士”中，那些“老死而世莫见者”的“山林屠贩”中，都可以看到秘演的存在。而从放浪形骸的石曼卿的身上，更可以看到秘演的身影，这就是作者结构文章的高明之处。作者叙写曼卿、秘演的事迹似乎是表明，自己挣扎于政坛而感到痛苦，他不能像他们那样不为世俗所累，彻底地按照自我的性情来生活。

《梅圣俞诗集》序　欧阳修

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，夫岂然哉？盖世所传诗者，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。凡士之蕴其所有，而不得施于世者，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，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，往往探其奇怪，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，其兴于怨刺，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，而写人情之难言。盖愈穷则愈工。然则非诗之能穷人，殆穷者而后工也。

【注释】　达：显达，主要是指仕途顺遂。穷：在仕途上困顿潦倒。蕴其所有：怀抱理想与才华。兴于怨刺：开始产生怨恨、讽刺的念头。羁（jī）臣：即“羁旅之臣”，指旅居在外而无法归家的官员。工：精致优美。

予友梅圣俞，少以荫补为吏，累举进士，辄抑于有司，困于州县，凡十余年。年今五十，犹从辟书，为人之佐，郁其所蓄，不得奋见于事业。其家宛陵，幼习于诗，自为童子，出语已惊其长老。既长，学乎六经仁义之说，其为文章，简古纯粹，不求苟说于世。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。然时无贤愚，语诗者必求之圣俞；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，乐于诗而发之，故其平生所作，于诗尤多。世既知之矣，而未有荐于上者。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：“二百年无此作矣！”虽知之深，亦不果荐也。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，作为雅、颂，以歌咏大宋之功德，荐之清庙，而追商、周、鲁颂之作者，岂不伟欤！奈何使其老不得志，而为穷者之诗，乃徒发于虫鱼物类，羁愁感叹之言。世徒喜其工，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！可不惜哉！

【注释】　荫：即荫封，因祖先功勋而得到官爵。辄：总是。奋见：发挥表现出来。宛陵：今安徽省宣城县。王文康公：王曙，字晦叔，号文康，河南人，宋仁宗时任宰相。清庙：即太庙。古代帝王的宗庙。

圣俞诗既多，不自收拾。其妻之兄子谢景初，惧其多而易失也，取其自洛阳至于吴兴以来所作，次为十卷。予尝嗜圣俞诗，而患不能尽得之，遽喜谢氏之能类次也，辄序而藏之。